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整个周末,方思慎都是在父亲忐忑不安欲言又止的忧伤中度过的。父子之间有太多只能尽在不言中的沧桑,令方思慎不得不硬起心肠,关上房门,埋头做自己的事。周日下午,临到回学校前,终究不忍心,特意去书房向父亲告别。除去出院后第一次是方笃之开车送,后来周末返校,他都坚持自己坐公车。 “爸,我回学校去了。” “啊,好。中午焖的大虾,给你装了一盒,在厨房里……” 方思慎拍拍书包,微笑:“已经在这里了。” “那好……路上注意安全。” “嗯,我会的。”方思慎望着父亲。短短两日,竟似衰老许多。轻轻道:“爸爸,您不用难过。过去的事都过去了,而现在,是我自己的选择。我既然做出了选择,也就准备面对随之而来的后果。这件事,我想了很久。有一天,忽然就想通了:再怎么样,也不过就是谈场恋爱。您别担心。” 展颜一笑:“爸,祝我好运吧。” 如此勇敢而坚定。还有什么人,比他更配得上忠贞的爱情,纯洁的幸福? 方笃之眼角湿润:“好,我不担心。爸爸……祝你好运。” “谢谢爸爸。” 转身要走,方思慎突然想起一件事:“对了,爸,以心想买房结婚。” 方笃之立刻进入正常模式:“她要结婚,哪里用得着自己买房?就算姓欧的小子没钱,胡家的嫁妆早就备好了吧?” “胡阿姨好像不同意他俩的事。” 方笃之一愣。胡家其他人反对还好说,前妻胡梅当年在个人问题上,可是泼辣爽利地自己做了主张。不想如今轮到女儿,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。 “所以他俩打算自己凑个首付。爸,您要是能帮她……帮帮她好不好?”方思慎低下头,“我这个做哥哥的,说起来,真是没用,自己都不一定养得活,更谈不上……” 方笃之不乐意了:“小思,你想这些做什么?你叫她自己来跟我说,让你夹在中间当传声筒,算怎么回事?” “爸,不是以心,是我自己的意思。” 方笃之哼一声,不说话。 方思慎有些沮丧尴尬。回头让妹妹知道,恐怕还要怪哥哥多管闲事。果然这些事情到了自己手里,就只有搞砸的份。早知道,不如不听他的主意。 原来上周四他跟洪鑫见面,想起妹妹的婚房,开口咨询。洪大少兴奋得跟自己要结婚似的,那架势,恨不能白送一套。方思慎听着不对,赶忙把话说清楚。洪鑫冷静下来,也知道不能太露骨,看他一副着急撇清模样,道:“好了好了,你放心,我要卖房,她要买房,我给她挑实在的,价格照内部员工标准来,这不过分吧?” 方思慎便要打电话告诉妹妹,被洪鑫按住:“你想跟心姐暴露咱俩的关系?先说好,我是没意见啊。” “当然不……” “你这么一个电话过去,她还不得犯嘀咕?到时候刨根究底一问,你又不会撒谎……” “那……怎么办?” “这事你说不合适。卖你的面子,不如,”洪大少笑得狡猾,“不如卖咱爸的面子,你周末回家跟咱爸提提。” “提什么?”方思慎绕不过来,不明白怎么兜这圈子。 “你就提心姐结婚买房差钱,别的都不用说——女儿要结婚,当爸的总不能一点表示没有吧?我自然会找机会让他想起我。” 结果回家一忙,又出了被父亲逼问的变故,到要走了才想起来。话说到这一步,他不知道接下去怎么办才好。 幸好方笃之开口了:“你妹妹的事,你让她来找我。她要非跟我较劲儿,那我也管不了。” 方思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:“谢谢爸爸!” 方笃之见他这样,装出一副冷淡口气:“你能替她跟我传话,她怎么想不起找个人跟她妈传话?她妈不是最听她婶婶撺掇?现成的说客也不知道用。” 白贻燕出事后,第一时间站开的就是白家子孙。白蕊一贯会做人,倒没受太大波及。近来官方在文化方面大型国际交流活动频繁,方敏之颇有些海外影响,获得上边不少优待,方夫人得以重新公开出入胡家。 方思慎当然不知道这些,但父亲的主意,必定是管用的,立刻高高兴兴应了。 同样在这个周日,洪鑫接到梁若谷的电话。 “金土,汪献吡恕! “什么时候走的?” “上星期。到那边安顿好了才来的消息,我也是刚知道。” 洪鑫听着电话里声音淡淡的,就不知其主人内心是否当真如此平静。 “这么说……等于是偷偷跑了?” “哼,我看也是。” “难道他家里真的出事了?” “谁知道。人家是太子爷,几时轮得到我等草民操心。” 两人又拉扯几句,挂了电话,洪鑫立刻跟洪要革联系。父子俩这一回心平气和谈了许久,结束的时候,手机拿在手里通体发烫。 洪鑫揉着耳朵,抬眼看看头顶晴天白日。因为空气中灰尘很重,那太阳瞅着便有点儿惨淡。他轻轻敲着桌子,十分罕见地有些烦躁压抑。甩甩头,默默盘算下一步计划。 洪要革同意划一笔钱到儿子账上,数额不小,随他支配。不过比起洪家这座大山,这笔钱也就是个峰尖儿。洪鑫想起自己劝老头子收手,得到的回答却是:“已经干上了,哪有仗打到一半当逃兵的道理。”心里有种隐约的不安。不当逃兵,万一……当了炮灰呢? 思路客 到这地步,劝是肯定再劝不动了,干涉更无从谈起。不如趁着老子没空管儿子,来点儿小范围大动作。 星期五上午,两个人腻在床上。一个趴着犹不忘做学问,盯着手提电脑看资料,任凭另一个贴在身边摸摸亲亲揉揉按按。觉得弄过了,也不说话,伸手跟拍蚊子似的拍掉。 “下午去看老师,我跟你一起吧。” “今天只说论文答辩的事,你去了会无聊。” “我也带着电脑,你们谈你们的,我干我的,不会无聊。”洪鑫捅捅他,“哎,我觉得老师对古玩应该很在行,是不是?” “这个不好说……”方思慎听他这么问,停下手头的活儿,认真回答,“甲骨帛书竹简石碑肯定熟,但这些都不算古玩。跟古玩有关系的,铜器老师应该比较了解,毕竟是金文的载体。你不是有顾问?怎么想起问这个?” “正好,有几件是铜器。多问问总没错,我虚心嘛!” 方思慎支起脑袋:“以老师的岁数和经历,应该见过许多真东西。你试试吧。” 在古物鉴赏这个领域,见闻本身就是学问。华鼎松过古稀而近耄耋,又是少年成名,曾出入昔日大家门下,虽然后来专攻上古文字,其他方面的眼光见识自不待言。 午饭后往疗养院去,洪鑫特地开车拐到素芳斋买了八色锦盒点心,又配上几种水果。方思慎忍不住笑:“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懂礼貌?” 洪大少十分得意:“礼轻情义重,主要还是个情义。” 到达时华鼎松正好睡完中觉起来,看见两人非常高兴,看见点心水果更高兴:“快,拿些去给丫头们分分,都跟我置气一个月了。不就是批评她们看那什么,啊,穿越剧,没文化嘛……” 洪鑫腾袋子分东西,方思慎道:“把葱香肉松卷和椒盐牛舌饼都留下,老师爱吃带咸味儿的。” 洪大少应了,笑嘻嘻地提溜着大兜吃食往医护人员办公室拍马屁去。 方思慎拿附赠的纸盘子给老师装了个肉松卷:“您午饭吃了没多久吧?先来一块尝尝。这些能放半个月,可以留着慢慢吃。” 华鼎松过去不喜欢吃点心,觉得软绵绵松垮垮没嚼头。然而随着年岁愈大,牙齿松动,渐渐变得中意起来。掰下一块放到嘴里,眉开眼笑:“你买的,还是他买的?” 方思慎有点不好意思,笑道:“他买的。我最近太穷,没钱买点心孝敬您。” 说起来,方思慎从来没富过,一度穷到举债度日。自从丢了国培生资格,学费吃住全部自己掏。他又受不了跟人合住,交的是单间住宿费。替华鼎松上课后,多亏这笔稳定的课时费,交完学费还能维持温饱。原本有了课题,能多一笔收入,奈何经费紧张,给自己打了白条。加上寒假没课,又请了一星期病假,因此这会儿手里是一分余钱也没有。好在衣食住行都有人上赶着补贴,还不至于太窘迫。 华鼎松砸吧咂吧嘴:“知道你穷……你跟他倒不见外。” 方思慎一愣,脸红了:“大、大概太熟了吧……” 这时洪大少回来了,老头儿满嘴点心渣子招呼他:“洪……歆尧是吧,来,一起吃点。” 方思慎去泡了茶过来,洪鑫把盛着玫瑰松仁糕的盘子放他面前:“这给你留的。”自己拿起一块核桃酥。 方思慎平时几乎不吃零食。但林区长大的孩子,对松子的味道最是无法抵御。也许哪次聊天提起过,就被人记住了。轻嗅一下,十分陶醉:“这个松仁挺好,玫瑰都盖不过它的香味儿。” 一抬头,华鼎松两只精光迸射的小眼正斜觑着自己,吓得一块松仁糕差点掉下去。转眼又见他意味深长地盯住身边人,毫无由来的,刚恢复正常的脸色,唰地又红了。 幸亏华鼎松什么都没说,吃完点心,师生二人商量答辩的事,洪大少果然安安静静在那边干自己的活儿,偶尔打个电话,都轻手轻脚去到走廊里。 前期已经做过许多准备,个多小时也就商量妥了。洪鑫听得这边开始闲聊,赶紧端着电脑过来:“教授,有几件东西,想请您,嗯,请您,那个,过目一下。” 屏幕上是几张青铜器的高清照片。 华鼎松看了两眼,忽然往前凑:“把我放大镜拿过来。” “不用不用,我给您放大了看细节。”洪鑫忍住笑,一张张挨个放大,上下左右慢慢挪。 “这个……不像是新做的。纹路这么清楚的圆鼎,不多见。哪个博物馆的东西?” “不是博物馆的。是这样,东西不在国内,照片是花旗国的朋友传过来的。”洪鑫见了华鼎松的神情,直觉有戏,语调禁不住激动起来,“是私人收藏,最近有意出手,朋友劝我买下来,我有点拿不定主意,怕上当。” 华鼎松十分意外,瞅洪大少一眼:“你不跟你爹卖炭,居然玩这个?” “这不是……咳,陶冶情操嘛,也算为文化事业做点贡献……” 华鼎松不听他扯淡,指着器物上的文字:“从铭文看,颇具古雅正统气象,确实不像假的。这种笔画曲折多变的字体,类似楚铭文,但细节处又并不典型。”对方思慎道,“你看看。” 方思慎一直在边上琢磨,这时接话:“老师,您不觉得,这个形制,有点像某种过渡字体?” “什么向什么过渡?” “这些铭文具有明显的装饰性,似乎介于回旋文和花鸟文之间。回旋文跟花鸟文并没有先后继承的关系,也就是说,时间上的过渡未必成立,那么很可能是空间上的过渡。回旋文盛行于楚,花鸟文流行于越。楚越之间,是古九溪国地域。听说也曾十分繁荣,可惜湮灭于历史,无缘得见其遗迹。” 华鼎松笑得直摸胡子,明显老怀大慰:“你啊,也就是这些事上,脑子忒灵。”转头对洪鑫道,“把几件东西的来龙去脉、中间流转都问清楚再来。” 洪鑫大喜,连声应了。见华鼎松兴致颇高,索性调出电脑里许多相关图片,给老头欣赏。方思慎看一老一小处得不错,起身去食堂定晚饭。 华鼎松等小弟子走远了,问洪鑫:“你跟他要好?” 洪大少点头:“是啊。” 华鼎松把眼睛转过来:“你没听明白,我讲的要好,是指搞对象。” 洪鑫吃惊。虽然知道老头迟早看出来,但这也问得太直接太随便太……乡土了。 见他一脸痴呆,华鼎松道:“老头我活到这把年纪,什么没见过?”叹气,“二十七八的大小伙,什么都不比人差,偏对女人就跟绝了缘似的。起先他来,这一层的小丫头,哪一回不得背后叽叽喳喳半天?他倒好,看人就跟看木头一个样。” 洪大少听他提起小丫头,心里就开始发紧。及至说到看木头,立时又松了。 就听华鼎松哼一声:“他不可能去追你,定是你死乞白赖缠上他。” 洪大少低头认罪:“是。认识他快四年,喜欢了三年,死命追了两年。” 听见老头问:“你多大?” 恭恭敬敬回答:“满二十了。” 华鼎松半晌没说话。忽然抬手往门外虚指一下:“那是块宝……你懂吗?” “我懂。我要不懂,就找别人了,怎么会找他。” 又是半晌没说话。 华鼎松的声音无端弱下去,四个字慢悠悠如叹息一般:“别欺负他。” “不会,我发誓。” 老头横眉冷笑:“你做得到?我可不信。” 洪鑫抬起头:“您不信没关系,我会做到。” 方思慎回来的时候,依旧是一老一小趴在电脑前看图片的和谐情景,间或老的对小的问出的白痴问题痛斥几声,不由失笑。 吃完饭,洪鑫送方思慎回家,照例远远停在校门外。晚上,方笃之对儿子说:“洪歆尧明天约我吃饭,谈艺术品投资的事,你去不去?” 方思慎暗惊,转念一想,肯定要提以心买房子的事,他大概怕自己提前知道了反而不自然。摇头:“我走不开,您去吧。”又叮嘱,“别喝酒。” 第二天上午,方笃之先在办公室处理了几件杂务,然后被洪大少接到了翠微楼。 翠微楼作为洪家在京公关根据地,用的都是洪要革的直系,连常驻京城的洪大洪锡长也没法渗透进来。两年前开始,洪要革把日常管理慢慢交到儿子手中,如今这座酒楼已经在洪鑫名下。其实专用于接待的四合院修好后,像这种小型会面一般安排在那边。但洪鑫私心里不想把方笃之往那儿领,因此定在翠微楼的小包间。 寒暄之后,等菜上齐,洪大少将旁人都挥出去,亲自给方叔叔倒茶盛汤,添饭布菜。 方笃之坦然举箸,细嚼慢咽,只待他开口。 “方叔叔,有件事,跟咱俩都有关系,却一直没想起来交流交流。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提醒了我,觉得有必要跟您当面请教。” 方笃之没抬头,用心品尝风味十足的晋州呛锅鱼。 “两年前,也差不多是现在这个时候,我爸给甲金竹帛工程捐了一笔钱。这事儿,我想您肯定知道。” 方笃之顿住筷子:“知道。” “数目您应该也知道?” “知道。” “那……钱花到哪儿去了,您知道吗?” 方笃之心下大惊。慢腾腾放下筷子:“一部分从梵西博物馆租借了墨书楚帛,另外的,基本用于购买资料。钱都分到各个子课题组,具体怎么花,除非查账,我可真不知道。” “那万一……有人来查账呢?” 方笃之哈哈一笑:“都审计过了的项目,谁那么无聊翻旧账?要翻也随他翻去,不过两年的事,东西跟人都在,那还不好说。” 洪鑫吃两口饭:“方叔叔,跟您说实话,我不是担心您,我是担心我爸。” “哦?” “您也知道,最近出了不少事。我身边有数的,比方我们高中一个姓汪的同学,突然悄悄出国去了;前两天姜老先生看见电视里有方敏之小方叔叔,直嚷嚷……要变天。”姜老先生,就是方院长给洪大少介绍的顾问之一。 洪鑫说完变天两个字,便盯住方笃之不动。 方大院长淡然微哂:“变来变去,变的都是风云,天不还是那个天?”话锋一转,“你怎么会认识方敏之?” 洪鑫赶紧回答:“卫德礼那会儿不就是跟他一块儿抓进去的么?卫德礼我能捞出来,他我可捞不出来。” 方笃之啐道:“你这小子,怎么什么都要掺一脚?” 洪大少愁眉不展:“方叔叔,我爸可不是您,那是个超级顽固死脑筋。除了金帛工程,还塞了不少钱在别的地方。我真怕他一头栽进去。可他决定了的事,九头牛也拉不回来。” 方笃之心下沉吟,又夹了一筷子鱼:“那你打算怎么办?” “还能怎么办?别的都是虚的,赶紧把钱转走是正经。我都打算好了,地皮楼盘统统让出去,真心堂的藏品尽快卖掉,凡是能划拉到手的全部折成现金……” “现金又怎样?你还能挖个地窖藏金子?” “不是,我准备把现金换成古董。反正东西本来就不在国内,买下来也先在外头搁着……” 方笃之这回才正眼打量起面前二十郎当的小少爷来。 点击下载最好用的追书app,好多读者用这个来朗读听书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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